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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03月29日

二十四节气

我们叫着寒露的名字,时刻感到一种锋利的目光。从天空到大地,大地恢复了最初的寂静,广大的黄色与土地的褐色重新统治了田野,一切都引人哲思。因为这种突然到来的寂静与荒凉,一切的繁华好像都没有在这大地之上上演过。那些繁盛的果实、密集的野花、重叠的叶子,都进入土地深处,它们都像是舞台上的过客演员,再盛装华丽都是暂时的,再明媚鲜艳都是瞬间,只有朴素与荒凉才是长久。这好像是一个人的一生,这样的结局总是会让旁观者唏嘘不已。

10月7日是重阳,10月8日是寒露。寒露的寒字,给时令带来了一阵“嗖嗖”的冬意。露寒,凝结矣,更深露寒,寒蝉噤声,残荷听雨,黄叶满地。秋尽冬来,寒意一日重似一日。虫子们比人更敏感地感受到地气与气温的微妙变化,白露时,它们还在叫,但寒露的这天早晨,我在树林里锻炼时,已经几乎听不到它们悠长的鸣叫了。在太阳出来几分钟后,草丛中传来了几声虫鸣,好像是一只,我细细听听,的确是一只。它的声音断断续续,但与七月试新声时的羞怯与喜悦完全不同,竟然是一种苍凉的吟唱了,像是知道了自己即将消逝的命运,其音哀伤、其声凄凉。我经常站在下面的这棵核桃树,在白露这天,只是微微地变了颜色,个别叶片的边缘有了褐色,而寒露这天,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叶片飘落在地,树枝上的叶子边缘褐色扩大到叶片的一半,有的叶片呈现一种明亮的黄色,还有橘红。身后的国槐则更是黄绿相间,比夏天时多了丰富的明丽。正前方的一大片石榴林中,仍然是苍苍地绿着,对时令的变化无动于衷,但只有一棵是通身金黄,叶片像一树的金币在阳光下闪亮。这棵特立独行的石榴树,在一片苍绿中如此金黄,它的敏感来自哪里?它为什么会先于同类老去?而且老去得如此壮丽明亮,如此优雅别致,让人一时惊煞。它的秘密藏在一树黄叶的背后,对风与人们的目光守口如瓶。就像一个永远都随着时光变得更加完美的女性,我们惊羡时光在她们的身上,只留下了动人的优雅和深情的气质,却没有一丝一毫地损伤她们的美丽。甚至,她们比年轻时更加圆润,更加美好,从某种意义上说,她们才是时间的胜利者。

人类是大自然的旁观者,又是大自然的参与者。但人类与自然之间还不够亲密无间,我们甚至还没有一棵树长得高大,能更直接地感受空气中的湿度与温度;我们也没有一只鸟飞得高远,能敏感地触觉风的速度与光线。花开时,我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全身会蠢蠢欲动,就像惊蛰的虫子一样不安与骚动;月圆时,我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地意乱情迷,像被月亮牵引的潮汐汹涌澎湃。我们就是这样迷糊地顺从着时间的长河成长着,直到寒露到来、霜降将至,万物凋零、黄叶满地。这像是沉醉在电影院的影迷,电影结束了,灯光明亮,刚才还是你侬我侬的舞台,现在只是一块幕布,身边是乱哄哄的人群。我们不情愿,有点恼怒,我们发现自然背叛了我们,它为什么把我们孤零零地抛弃在自然节律之外?为什么不让我们立刻老得像那通身金黄的石榴树呢?为什么还让我们在中年的怀疑与脆弱中挣扎呢?

寒露没有带领我们老去,却让我们目睹了老去的过程,好像就是要我们从中悟出点人生大道。我们只是像个演员,在影片中快速地体验了不同的人生,我们从演戏状态出来,仍然需要时日。有了这个过程,好像是不一样了,那个角色的灵魂,在我们身上附了体。我们不由自主地还像自己饰演的角色一样,爱了、哭了,甚至模仿着角色的坐姿,使角色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。

寒露也只是含蓄地点拨我们,让我们明白,苍凉才是人生的底子,朴素才是生活的本质。一切都还没有到来,真正的寂静,还在走向立冬的路上。

树稍有了一丝不稳定,好像有谁调皮地摇晃了树干一下就离开了。但这引起了奶奶的注意,她伸出刚刚洗过衣服的手,高高举起,她朝我叫道:“西北风来了,明天就会冷起来。”我瞪了她一眼,花猫在阳光里晒着它优雅的四肢,无数片黄绿相间的梨树叶子像雪叶一样落在花猫的周围。杏树的叶子金黄金黄,比院子里挂的玉米还要透亮,阳光也是金黄的,透着香气,哪里会冷下来?奶奶总是凭着她对风、雾的观察,做着最原始的天气预报。

“这个,还有这个,明天早晨必须穿上。”晚上,奶奶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我的长衬衫、灯芯绒长裤,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我。

我看着书,开始感到瞌睡,听到她一个人在院子里自言自语:“风大起来了,越来越凉了,明天可能会有早霜哩。”她从外面进来了,身上挟带着野菊花的香气、寒冷的凉风、秋夜苍茫的气味。我猛然清醒起来,“明天寒露了,寒露到、早霜来。等到了霜降,那胡萝卜的缨子可是要打蔫了,但是菠菜没有事,蒜苗也没有事。”“那白萝卜呢?”我本来想闭眼装睡,但奶奶啰哩啰嗦。我忍不住又开始接话,“小怪头,还不快睡,明天早晨又该起不来了。”她却不睡,一边收拾家里的东西——那些永远也剥不完的玉米、花生。玉米挂得满院子都是,花生堆成垛,翠绿的叶子渐渐失去水分,山羊已经吃得不耐烦了,它们现在只吃藏在花生秧下面的花生,香甜生脆,我也会趁奶奶不注意摘很多在书包里,带到学校和同学换小说看。要么,她就开始纺花,“嘤嘤”的声音像催眠曲,我马上在这种单调好听的声音中睡过去了。

果然,第二天早晨,空气突然冷下来,树叶子哗啦啦地在脚下响着,好像是奶奶昨夜布阵好的精灵,她们都随着寒露的到来翩翩起舞。

西北风带来的总是干冷的天气,它爽朗干脆地掠走树叶上的水分,让它们迅速地变黄、变脆,然后催促它们与树枝再见。奶奶对风与空气的速度、温度有着精确的感受,她与自然之间似乎有着神秘的联系。

在我长大的这个乡村,几乎每家都有自己的菜园子,我家的最大,还有一个土水车,可以从流水潺潺的沟里不停地提水浇菜地。一年中,菜地里的菜总也吃不完,那春天时满园子的菠菜、蒜苗、香菜,沿着篱笆还会有金黄的油菜花,夏天的长豆角、黄瓜、茄子、辣椒、西红柿。蝴蝶总是很愿意在我家园子里飞,飞了一圈,它们又回来了,一会儿在这个花朵上停一会,一会儿在那个叶子上扇动着翅膀。奶奶的身影在菜园子里时隐时现,我看不见她时就开始大叫:“奶奶,奶奶……”现在是寒露了,别的菜都下架了,只有辣椒与梅豆角还在开花,丝瓜也有零星的花朵。

那时的寒露已经有了轻霜,特别奇怪的是,奶奶在寒露前后总是会不断地参加葬礼。她会在箱子里找自己特别要穿的几件衣服——黑色的宽大的收腰上衣,袖口像喇叭花一样,上面是她自己绣的奇怪的花朵;最奇怪的是她的绣花鞋,左边绣着一个鼓着眼睛的蟾蜍,右边是一朵牡丹,一个最丑的动物和一朵最美的花配在一起,又诡异又美丽。她的头发一丝不乱,有不少已经白了。每次参加完葬礼回来,她总是坐在梨树下长久无言,然后自言自语:“地收叶儿,天收人儿。我这个烂麻绳还要熬过铁曲链。”我那时还小,不能理解一个人到了晚年同伴突然死亡带给自己的悲伤。我一边捡拾飘落地上红的、黄的梨树叶子,一边嘻嘻地笑着问:“奶奶,你为什么是烂麻绳哈?”“我从四十岁就开始吃中药,一会儿住院,一会儿吊瓶,可不是命悬一线的烂麻绳儿。”嗯,我想起来了,奶奶长年吃的一种中药叫补中益气丸,我看她和着蜂蜜吃,眼馋得不行,奶奶就从大药丸上拽下来一小块,团成一个黑豆那样大小的粒儿,放在蜂蜜的碟子里滚一下,再放到我嘴里,先甜后有种苦苦的中药味。

“我嫁到王家的时候,侯奶奶刚当了新媳妇,圆圆的脸红扑扑的,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,可不就几十年,人就没了。”奶奶坐在床头抽烟,自言自语。也许是葬礼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忆,也许是她突然感到时光的无情,她长久地坐着,好像是对我讲,又好像是对死去的爷爷讲。窗外寒露之后的风真的有了寒意,树叶子哗哗地落下来了,还有猫儿突然爆发的尖锐的叫声,好像这样的凉让它们突然不舒服了。

立秋之后,虫声渐浓,接着就是情人节。纯粹中国式的,更能让人产生一种怀人思远的情愫。中国的情人节与玫瑰是没有关系的,是与星空和月亮有关系,与美好的传说有关系,与一个多情的皇帝有关系。

先说牛郎与织女,又是一个仙女下凡的故事。女主人公在与凡夫俗子牛郎生了两个孩子之后,终于被逼回了天宫,但允许她每年的七月七日跨过天河,与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和孩子相会。他们的故事被写进宋词,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”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”。的确美好,但这美好却是因为短暂,这好像把爱情的本质全暗喻出来了。中国文化的妙处就是这样,无处不在地向你诠释人生的道理、做人处世的哲学,让人“处处留心皆学问”“三人行必有我师”。爱情的确美好,但却是以分离为代价。一年的等待,一天的相聚。爱情与生活总是处处相悖,情人节难道只能是少数生活不幸者的节日,正常的生活中爱情难道就难以存活?

奶奶向我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,并在夏夜里指给我看天空中的牛郎星与织女星。我在汹涌的夏夜星空中仔细地注视那被模糊的天河隔在两岸的星星,心里充满了悲伤。分离的命运在我心中划下了浓重阴影。分离与伤感,我自小对中国文化中的爱情从此有了固定的印象。

西方的节日总是世俗的,充满生命力。进大学看别人送玫瑰与巧克力,玫瑰妖艳开放,但也如爱情一样短命,一般一个晚上就纷纷凋谢。花朵是具体的、活生生的,而天空是广大而模糊的、无边无际的。也许中国人的生活中就没有具体的、可触摸的爱情,只有广大无边的幻想罢了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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