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青青
聚会结束时,很多同学提议,以后的聚会决不可以十年一次,更不可以二十年一次,我们已经是中年人了,时间不多了。说这话的同学嘴角艰难地牵动了一下,眼神里有一种悲情的湿润。我们以后五年一聚吧。这个提议得到了一致的通过。时间的力量再次显现,我们对时间的无情表现出了无限的宽容大度,我们臣服而顺从,我们沉默而团结。我们从此要做河流中的一滴水,或者河面上顺水漂流的水草,大河奔流,逝者如斯。我们在立秋中相聚,下一次相聚也许在霜降,也许在立冬。日子连着日子,无边无际,时间如树上稠密的叶子,凋落在虚空之中。
聚会一次,也是对人生的一次提醒,那些虚妄的欲望,那些纷乱的物质,应该迅速地减去,就像立秋之后的树叶,停止了成长,为了华丽的凋谢做好了准备。在时间的无边原野上,也许只有蛙声虫鸣才能真正感动内心,也许只有友情与音乐可以抚慰疲倦的心灵。大自然教会了我们知进知退,知取知舍。道法自然,可以怡年。
立秋刚过,我从上海回郑州,从动车上看立秋后的原野,玉米顶花正开,一片鹅黄,怀抱里的新穗正在吐缨,紫红色或淡绿色的缨子犹如丝络。芝麻已经节节结青角,顶花稀少不可见。黄豆的豆荚暗鼓,如青春期少女的胸部。一切都停止了向上、向外,在节令的魔棍下,专心地结自己的果实。我的脸上,微微有了笑意,我又想起聚会,同学们的模样多么像这田野上怀抱果实的庄稼。
阳光还是那样刺目,树叶还是那样深碧,但的确是不一样了,因为“盛夏的光焰渐渐熄灭/金色的火种被果实收藏”(萍子)。处暑前接连几场大雨,干脆利落地迎来了秋天的凉意,使处暑显得格外意味深长。
植物们专心地结着自己的果实,扬花的时节已经过去,一个夏天的阳光与雨水现在都储存进了果实里。玉米们怀抱里的穗子开始越来越鼓,那金黄的牙齿一样的玉米灌浆结束,变得坚硬,丝络一样柔软鲜艳的缨子颜色颓败。黄豆青黄色的小花朵已经变成豆荚,花生们在泥土里结出一堆堆饱满的果实。大地像一个地母一样怀抱着无数形状可爱的果实,虽然不像春天那样花团锦簇,但也充满了果实的香甜。“把昨日烈焰的灼伤像庄稼一样收下/在九月的杯中/酿成白露”(项丽敏)。
早晨与晚上的凉意渐浓,就算是正午,太阳的威力在减弱,就像一个年老的父亲,身上少了凌厉、多了温和。只要站在树荫下或者走进屋子里,就会有一股凉意像凉水一样漫上了身体,你会感到,夏天离去了,现在留下的只有他灼热的背影。
女儿站在院子里,伸手摘食已经长得黑甜的葡萄:“再吃一颗,如果再不吃,就只等喜鹊吃了。”她穿着米色底子撒满玫瑰花图案的小短衫,白色的运动短裤,粉色的crocs鞋子,黑色的长发扎了个马尾。站在绿树掩映的院子里,就像一幅天然的画。我坐在客厅里,看呆了,我在想,一切都在过去。这个院子里,自此后,就会很少听到女儿响亮的笑声了。
女儿是在处暑前后到上海上中学去了,处暑的这天早上,一大早我就醒了。我先是在小院里久久站立,一只鸟过来了,然后又飞走了,阳光慢慢地亮起来,隔壁的牵牛蓝色的花朵上有晶莹的露水。这是处暑后的阳光,分外清亮,但已经不灼热。我一个劲儿地想女儿走时穿的衣服,一边想不知上海的处暑是阳光还是雨水。送她走后,在小区门口玉米地边,我看到了一棵被掰走玉米棒子的玉米,刚刚灌浆完毕的玉米味道甜美,总有受不了诱惑的人,不知什么时间偷偷地掰走了。现在,这棵可爱的玉米通身青碧,叶子宽大,但怀抱中的玉米穗已经不见了。在密密的玉米地里,它显得如此孤单。我就是那棵玉米,可怜的孤单的玉米,失去果实的玉米。
处暑后的秋风又轻又凉又软,我站在这风中,觉得整个身子都变轻了,夏天浊重的气息飘走了。我一直不太相信这个事实,女儿真的离开我独立生活去了,那个每天放学走到院子里就开始大声地喊“妈妈,妈妈”的女儿,那个惹我生气后,回身偷窥我沉默的脸,悄声低问“妈妈生气了”,然后她调皮地拉我的胳膊,“别生我的气,生气是容易衰老的”。那个陪我逛商场的女儿,看到我穿衣服总要赞不绝口的女儿,那个容易快乐也容易悲伤的女儿,总是把学校的趣闻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的女儿,真的远走高飞了。这就像余光中在他的散文《我的四个假想敌》中写的:“人生有许多事情,正如船后的波纹,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”。
现在只剩下秋虫的鸣叫了。在夜晚,在早晨,我总是能听到绵密的秋虫叫声。没有女儿的房间是那样的寂静,又巨大又空阔。有蟋蟀跳进了阳台,到了晚上八点钟之后,总能听到它悠长响亮的叫声。窗外是更广大的绵密的叫声,汇集在一起,这声音是那样深切而动听,我的房间成了黑暗中的舞台,有明亮的灯火,但却一点也不热闹。只有两个中年男女在机械地晃动。
处暑的“处”含有躲藏、终止的意思,“处暑”表示炎热暑天结束了。在我的生命中,有一种状态也终止了,那就是与女儿天天厮守的日子结束了,我得学习热爱这种分离,从分离中品尝生命的滋味。就像处暑之后这难得的清凉,值得我们收藏珍惜。夏天还没有远去,秋天也远未到来,就像现在我的状态,既不年轻,也没有衰老,其实也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候,活在哪一个阶段才算好呢,其实当下即是好。也许,再过十年,坐在黑暗中的自己,也会以追忆的心情回忆起现在,轻叹道:那时节,是那样的好。
写下这两个字,纯粹是为了喜欢。这两个字,叫起来那么好听,就像是叫一个脸上略带冷艳的美女的名字。她的好看不像桃花那么艳丽,也不像牡丹那么富贵,而是清丽的、脱俗的,如果非得用花朵来比喻她,只好说桂花和菊花了。她身上兼有了桂花清远的香气和菊花飘逸的姿态吧。
她应该是月亮派来检看这秋天天空的——月亮是这巨大舞台的天使吧。因为算算,9月7日白露,一周之后的14日就是中秋节。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”。杜甫的诗中也是这样安排她们相依相偎的关系。让我们想像一下白露降临的秋夜景色:天空深蓝高远,像月亮为自己一周后的隆重出场铺就的蓝丝绒帷幕;星星像被人擦洗过的银器一样,有着逼人的光芒;风中摇曳的有开得正旺的丝瓜花,这个时候她们都抱着肩膀睡了,明丽的脸隐在绿叶间。还有紫薇,桃红的花还在热烈地开着,她们真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快乐女孩,那种张扬的美丽与快乐不易受外界影响。桂花刚刚开放,看不见她们隐忍的米粒一样的小黄花,只有香气随着小风一阵又一阵,若有若无地飘着。草丛中不知名的花朵开始凋谢,草叶开始枯黄。有少妇或者是美女晚归,仍然穿着夏天的裙子,高跟鞋“嗒嗒”地敲击着地面,从丝瓜架边过去了。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,但夜晚的空气却是真切地凉下来了,如果在十点之后散步,已经有一点冷了。有一种清冷的东西夹在风中,不是很尖利,却让你不由地抱紧了肩膀,加快了回家的步伐。
也许是零点,也许是早晨三四点,新月西沉,星星更加明亮,植物和树木都在清冽的空气中大口地呼吸着,牵牛花开始伸展自己美丽的笑脸。这个时候,从高远的天空中,从仍然绿意沉沉的树林里,那些飘浮的水汽因为清冷开始凝结,好像是从星星上滑落一样。白露们开始降落,早起的人们在牵牛张开的花朵上发现了她们,在将熟的石榴上发现了她们。她们不像夏天的早晨降落在草尖上的露珠那样饱满与晶莹,她们是细小而清冷的,落在桂花上,只是加重了桂花的香气;落在石头上,这石头只是颜色加重了,有点滑腻,这石头好像夜里被人画上了国画,有了深远的意境;落在骑车早早上学的女孩眉毛上,女孩长长的眉毛更加深黑,衬出眼睛的清澈与明亮,白露让她的青春更加明亮。
白露是专门来擦拭天空的。第二天,你会发现,早晨的天空更加湛蓝与明净,连几缕游移的白云也比往常白,白得有些耀眼,盯着天空与白云多看一会,心里就像水洗过一样,干净明亮。
太阳一出来,白露就不见了,好像一群精灵一样,又隐身在大片黄色的丝瓜花后面,隐身在房子后面大片的杨树林里,隐身在高远的天空中,隐身在渐渐圆起来的月亮中。
我们就是从她身上,感受到一种冷艳之美,清洁之美,平静之美。我们被尘世的俗务浸泡得发皱的心灵,在清凉的白露之中得到了荡涤,获得了对季节与物候的感知能力;我们被灯红酒绿遮蔽的眼睛,被清洁的白露擦洗得清明,重新学习凝视天空与花朵,让星星的光辉照进心灵的深处,然后盼望和中秋的月亮一起,和故乡一起,把我们的梦境照亮。
黄栾。今年白露已经是真正的秋天了,自立秋之后,连续的雨水,气温不断下降,一直徘徊在二十摄氏度左右。我喜欢的黄栾树的花在凉空气中寂寂开放,明亮的黄色,如同春天的油菜花细碎的花朵;如同枣花一样,但与枣花不同的是它的花朵都在枝头,并且一簇簇地,更惹人喜爱的是,她一边开花一边结果。黄栾的荚如同蔬菜中的梅豆角,刚长出来时是青翠葱茏,接下来就变成粉红色,太阳再照几天,成熟的黄栾荚是玫红色,黄花红果,尤其鲜艳。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