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这一天，一定会有亲人提醒你吃饺子。也许饺子那种热气腾腾的感觉，让冬天有了一种迷离的温暖，食物驱赶寒冷是最好的。我们坐在家里，饺子煮好了，白白胖胖的，在热气中端上了桌子，客厅的玻璃窗立刻模糊起来，冬天躲藏在家的外面，我们隔着玻璃影影绰绰地看见了它，与冬天的距离越来越远，食物的香气让人的头脑暂时忘却了一切，我们吃了饺子，喝上了热汤，自己在晕晕乎乎中也成了一只白白胖胖的饺子，舒服地躲进冬天的角落里，就像一只冬眠的青蛙或者棕熊。岁月静好，现世安稳。

小寒

小寒到来之前，许多媒体已经登出这样的标题：今年最寒冷的日子来临了。的确是这样，虽然今冬少雨，但河里冰的颜色越来越厚重，由浅绿呈现沉沉的白色。衣服晾在阳台上，一会儿出去就发现已经硬邦邦的。天欲雪，灰沉沉的，一切都好像是死寂与空茫的。

但古历中的记载却是一片欢腾：“1月5—7日小寒285°，雁北向，鹊始巢，雉始雊。”《逸周书·时训解》：“小寒之日雁北向，又五日鹊始巢，又五日雉始雊。”

很惊讶最寒冷的天气里的物候是动感的、欢乐的。雁向北飞去，喜鹊开始在冷风中建造自己的爱巢，睡在野草丛中的野鸡也开始鸣叫起来。就连我们家里的水仙这几天长得也格外快，翡翠一样的叶片每天都要长出半寸。那紧包着的花苞喷薄欲出。这极寒极冷中却有阳气在悄悄地生长，古书上说喜鹊就是感知到了阳气才开始筑巢，野鸡也是感知到了阳气才开始鸣叫的。这一切正如老子在《道德经》第四十五章中所写：“大成若缺，其用不弊。大盈若冲，其用不穷。大直若屈，大巧若拙，大辩若讷。静胜躁，寒胜热。清静为天下正。”阳气就是在寒冷中悄悄生长出来的，花朵与树木也在极寒冷的冬天开始孕育生机，粗心和怕冷的现代人如何能看得到呢？

今天早晨，我顺着小区的河道上班时，看到玉兰花的花苞已经如手指一样丰润，好像再有一阵雨，就可以开出白色大团的花朵来一样。墙角腊梅仍然在开着黄色的小花，幽幽的香味能跟随从它身边走过的人很久。还有榆叶梅和樱花，也有暗紫色的花蕾在孕育，沿河的垂柳也有黄色的芽苞在风中摇动。绿色的黄杨木在冰中有蓝紫的颜色，冬青被寒冷逼得青紫，竹叶不再是翠绿，而是破败的苍绿。我这时荒唐地想，如果来生，我是一棵树的话，一定不做这倒霉的常青树，而愿意做落叶的乔木，最好也开一种白色的花朵，在别的花朵都没有开放之前怒放，然后在清明前后再长出嫩叶，那样，自己一生的青春在岁月中不断地轮回，每年都能让亲人看到自己最美的时候。我细细地观察喜鹊，他们成群地从头顶飞过，嘹亮地叫着，难道是呼唤同伴一起去建设新家吗？

在寒冷的日子里，好友们更频繁地相聚，好像用这相聚来驱赶冬日的寒冷。萍子红扑扑的脸色永远都像是二十岁的女孩子，而红每次都能给大家带来欢乐。这次她发布了一条新闻：“一位许哲居士，108岁，身体状态却像三四十岁的人。她的饮食很简单，早上喝一杯牛奶，中午吃一些青菜和水果，晚餐喝一杯酸奶，若她不饿就不吃。她从来不买衣服，穿的衣服都是从垃圾桶捡回来的。许哲每天都在为众生做事，照顾二十几个很穷的老人，她说：‘自己的身体是为一切老人、病人、苦难人服务的工具，自己不用照顾自己，相信老天会照顾她的。’”许哲说：“我对待每一个穷人，就像对待总统一样恭敬。我保持健康不是因为求长寿，我只是不想因病而连累他人。”绿萼也明显脸色红润起来，看着她笑靥如花，我们心中也是一片灿烂。

元旦期间，我陪女儿去了花卉市场，茶花一片灿然，白如雪，粉如霞，很多人都在挑茶花。漳州的水仙也摆放得到处都是，白白的茎，大多都有绿色的芽儿在抽动，有的已经开花。门口很多人卖牡丹，老板娘大声地叫：“小寒大寒，快种牡丹。”看到牡丹暗褐色的枯枝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，四月时，那硕大的花朵就是从这枝条上怒放出来的。就像我看到的古谚云：“花木管时令，鸟鸣报农时。”《二十四番花信风》记有：“小寒：一候梅花，二候山茶，三候水仙。”小寒，正是“腊后花期知渐近，寒梅已作东风信”。

大寒

大寒有一种绝望的刚烈，就像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，在极度强烈的感情支配下，忘掉生命、忘掉自己，她只是内心一片寒冷，极度的寒冷如同冰窖。这种冰冷让她下沉，想与苍茫的江水融为一体，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消解自己的绝望。

冷、冷、冷，还是不够，还要冷得更激烈。这才是大寒，就像青春期的少男少女，极端地夸大自己的感情与情绪，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。我国古代将大寒分为三候：“一候鸡乳；二候征鸟厉疾；三候水泽腹坚。”就是说到大寒节气，便可以孵小鸡了；而鹰隼之类的征鸟，正处于捕食能力极强的状态中，盘旋于空中到处寻找食物，以补充身体能量抵御严寒；在一年的最后五天内，水域中的冰一直冻到水中央，且最结实、最厚。

但这种寒冷也是短暂的，因为接下来就是立春。这种快速的转换，就像是一场为了告别的聚会，带有时光流逝的速度感。它是大自然最终极的秘密，让我们知道一颗寒冷内心深藏的温暖，让我们明白寒极转温，从而对生活抛给我们的困境坦然相处。因为，什么也不是长久的，包括痛苦、黑暗、寒冷、无助、困境、贫穷。上天自有安排，它不会让一个人完全绝望，就像在最寒冷时，我们等到了立春。

也就是这种快速的节令转换，让我更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体深处，其实是一直在死亡，流水一样的转变，夺走了我明亮的眼眸和相信一切的心灵。瞧，刚才从头顶上飘过的白云，现在已经不见了，听，这句爱的话语刚说出口就消逝在时光深处。死亡不是最终到来的，是在每一分每一刻发生的，我在不断地死去，一分一秒地死去，就像大寒时节那枝头最后的叶子，从秋天开始飘落，现在是最后的景象，干枯与漠然。

这是人类一切悲痛的根源，我们如何能承认，我们生来就要死去的事实。就是大寒也要消逝，春天又要来临，老人们都要离去，婴儿们继续出生。我所爱的世界，无时无刻不在消逝与死亡，也许，正因为有这样的死亡与消逝，生才是真正的生，现在的呼吸与话语，现在的温情与思念，才是真正存在过的，这里面包含有多少令人倾心的哀痛。

也正是这个时候，我突然明白，我爱的就是时时刻刻不断离我而去的人与世界。美好大寒前夜的冬月，就像博友丽敏的眼睛一样，清冷凛然；我错过了今年冬天那场短暂得让人伤心的雪；几年前还圆圆脸、圆圆眼睛的女儿已经长成一个少女，她的圆圆脸变长了、下巴变尖了，圆圆眼睛也因为眼镜的遮挡而变得狭长。我有时候怔怔地看着她，心想，时光把我可爱的小女儿夺走了，一切都在告别，而昨天走在我身边的人，也随着黄昏消失不见了。我怎么了——昨天的我也在睡眠中被梦舟载远，不知去向，留下的只有梦想。

正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离开我，让我如赌徒一样拥有了热爱的激情，我要恶狠狠地爱着，爱这即将消失的花朵、树叶、月亮、爱情，爱这注定要失去的爱情与青春，爱这与我们身体一起消失的痛苦与记忆，爱这老祖宗为我们制定的大寒与立春。

也许，这一切对我已经足够。即使我已经衰老，像大寒时节的田野一切凋落，我鲜花般的容颜和布谷鸟一样的快乐也被时光带走，但我充满母性的爱却给了新的柔情与生命，一如大地会重新长出庄稼、树林与果实。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被时光战胜的事物，还有母爱中永生的记忆。（完）